神仙沒有太大的時間概念，尤其對於青蓮芥子，時間的流動是非常緩慢的，平素基本都沒有人會在意。

佛霜驚訝地發現自己開始在意起外界的時間流動來。或許是因為孤獨，或許是因為無聊，以前的時候並不如何覺得一個人不好，直到哪咤來了又離開，她才發覺自己的日子過得這麽無趣。

她曾經試圖再次陷入沈睡，卻又想起哪咤臨走前的話，擔心哪日他會歸來，因而一直都睡不安生。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她忍不住再次放出神識探查外界發生的事。

她的神念一出極西之地，另一道渾厚中正的神力就察覺到了。佛霜不由苦笑，最近這些年她的神力外出的次數比之前千萬年加起來的還多，引得九重天上那位帝君空前重視。佛霜懷疑自己若是再這樣下去，昊天大帝都快要坐不住刺探她的目的了。

似她這樣的古神，身體裏有著足以毀天滅地、重塑紀元的強大力量，每一次出現在外界，都會引起諸天神仙的重視和關註。

當初以為那小魔丸不過是打發時間的一個消遣，現在看來，就算是神仙到底也是肉長的心腸，與一個活物相處那般久，又豈是輕描淡寫著就能放下的緣分呢？

如此，倒也罷了。

她喟然認命，反而放開了。

關註起外界的消息後，她也聽過不少關於哪咤的消息。這麽說似乎都有些過於省略了，倒不如說，這些年間，有關哪咤的事，幾乎像是爆炸一樣地向天上湧來，擋也擋不住。

西岐先行官、舊日陳塘關總兵之公子、善勝童子、三壇海會先神、紅蓮三太子……一個又一個顯赫的名頭，赫然昭示著他在下界越發煊赫的名聲和戰績。

汜水關、界牌關、青龍關、穿雲關、十絕陣、誅仙陣、萬仙陣，下界烽煙四起，各地都是戰場，他的捷報一路傳遍天下，狼煙滾滾，紅蓮業火開路，直指朝歌而去。

李艮，碧雲，彩雲，吉立，鄧忠，敖廣，彩雲，張桂芳，魔禮青，聞仲，鄧九公，羽翼仙，劉環，石磯，文殊廣法天尊，燃燈道人，王魔，魔禮紅，聞仲，趙公明，紅沙陣，鄧嬋玉，土行孫，殷郊，孔宣……這些名字盡屬於仙神，無論是截教神還是西天神，火尖槍之下，無不受真火燒灼，血灑殷商。哪咤數年之內，殺死打傷神仙數百，戮神的傳言隨著真火燃遍了西岐與朝歌。戮神而封神，以殺止殺，七百二十一道殺劫，是他的成聖天命。

封神之戰本就是闡教與截教之間一場血腥的陰謀罷了，端看誰能占上風，神仙也逃不過被屠殺的命。

這個結果佛霜倒並不非常意外，哪咤身上本就是註定要背負血債的。他出去的那天，外界星辰紊亂，貪狼破軍躁動不安，那時候天下九州的混亂就已經要開始了，浩劫已生，註定要迎來漫長的征戰殺伐。

只是她難免感嘆一聲作孽。

神是天地之間最具力量的生靈，擁有漫長的生命，天下間沒有比神族更加強大的種族。但是神仙往往死於內耗，從遠古到上古，死去的諸神有幾個不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

她有些感傷，這樣的情緒沖淡了一些她對哪咤的思念。不欲再聽到六界蒼生的哭號，她收回了神識，關閉了芥子空間，不再關註外界事。

後來的某一天，她突然聽到世界被破開的聲音。

佛霜下意識吃了一驚，演算了一番，搜尋遍如今在神籍裏的人，也找不出一個能力破她的青蓮芥子的人來。

總不會是三清吧，她失笑，為自己這個猜測。闡截兩教門人死傷如此慘重，他們又怎會有功夫來這裏。

好在很快她就不必再胡亂猜測，遠方天際忽而揚起一朵火燒雲，那雲越來越大，逐漸蔓延開一片火紅壓在頭頂。佛霜望目遠眺，忽而唇角輕輕一揚。

火紅流雲，其實是哪咤風火輪呼嘯而過後照出的紅影。身量越發修長的少年從天空落下來，風火輪上的真火漸漸滅去，他微微瞇起眼來看向她，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明顯。

“佛霜。”他挑高了眉喚她，眉心的火焰紅得似血。

他又長大了。

既然已經擁有了正常的肉身，他自然便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自然成長。

修真無歲月，一晃眼，他已經是十八歲少年的樣貌，身量比她高出一個頭還不止。

佛霜乍一眼看他，都覺得有些陌生。

不是為了他的外表，自然，他依舊如昔日那般面貌耀目，氣勢盛灼，或許比昔日更勝許多。但讓她有些心驚的，是他周身的氣息。

經歷過無數的殺伐，又被天上諸神揶揄作人間戰神，身為西岐先行官之首，他身上已經有了明顯的高位氣質，殺伐之氣濃重。若說兩年前他是先天誕生的戾器魔丸，那麽現在他就是開了封的殺器，周身的氣焰熾烈到了極致。佛霜離他尚有數十步遠，就已經為他身上的血腥氣感到一絲的窒息。

都是神族的血……西方孔雀、人間神、各種禽鳥靈長……

這是心頭下意識揚起的抵觸，源於感知到同族遇害的那種忌憚，很快古神便把這種不舒服壓下去，畢竟站在她眼前的，才是她心心念念等了許久的人。

她發現她現在已經全然無法把他當作一個孩子來看待了。

佛霜嘆了口氣，看向殿外的紅衣少年。毫無疑問，他現在擁有了秒天秒地秒空氣的實力，一舉一動都充盈著強大而又危險的氣質。

確實……

哪咤早已熟門熟路地坐在了蓮池的紅蓮裏，發出一聲舒服的嘆息，熟悉的氣息包圍了他，讓他感受到如同嬰兒回到母親身體裏的放松。

（那是佛霜施了法術給它註入了數百年靈氣才換得開靈的一朵年幼的紅蓮，由巨葉紅蓮曾經掉落過的一瓣蓮花得來。）

“還是這裏要清靜多了。”哪咤感嘆了一聲，躺倒在蓮花上，看著天空瞇起眼。

這些年的征戰討伐，幾乎沒有給人一絲的喘息。他從未見過那樣的人間煉獄，更遑論與父母兵戈相向。

難，太難。若非姜子牙對他有提點之恩，姬發又確實有經天緯地之才，其實他根本不想淌這個渾水，下界給人當打手，把自己樹成了玉虛門下最大的仇恨靶子。

鬼知道他一天都沒有跟那見鬼的闡教門人們一起學藝過。死胖子的師門人可真夠多，還都喜歡拉關系認親戚。

呸！一遇事騎著坐騎轉頭就跑，神仙惜命成這樣還真讓他汗顏。

“下界現在怎麽樣了？你出去後可有受傷？”佛霜問。

“還是那樣，屠宰場嘛，不過宰的都是人和神仙。”

他叼起一根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野草，看著天，聞言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是真的，下界如今當真是人命如草芥。哪咤不是個冷情的人，看著別人死一開始對他來說有些無法接受，只是到了後來，火尖槍下亡魂無數，他也再也沒有旁的心思悲憫什麽。

他坐在蓮池的紅蓮裏，跟她講述起伐紂之戰，意氣風發，全然不知道佛霜的覆雜心緒。

他講著講著甚至還突發奇想邀請她一同下界。佛霜一楞，笑著搖了搖頭，才反應過來殿外躺著的哪咤應當是看不到她的回應的，於是出聲拒絕了。

天地間已經生靈塗炭，如若她再去攪混水，豈不是真的要翻天覆地了。

聽到她拒絕，哪咤也不意外，跳過這個話題繼續講下去了。

他的故事，聽上去挺有些意思，但是聽多了也就覺得有些乏味，倒不是無趣。只是哪咤講述的都是他在下界和人打架的事，精彩刺激有餘，生活性不足，乍一聽都是打打殺殺，且結局都以他大獲全勝告終，十分沒有懸念。

哪咤說完了戰場上的神仙精怪，又說到了戰場大後方的殷商國都朝歌。

雖說父母在商做官，但哪咤小時候卻是沒有去過朝歌的，那時候聽爹娘談論起朝歌城的大王總是一副推崇的語氣，哪咤便也一直都覺得他們的大王是個大英雄、偉丈夫。或許之前的商王的確算得上是個明君吧，但自從妖妃降世後，天命便徹底向西岐偏移了。

他談起妲己，撇了撇嘴，顯然非常不屑。

“那只妖狐。”他頓了頓，已經從玉虛那裏聽到了她是女媧派去助力伐紂的，但是仍然對妲己拿著雞毛當令箭殘害生靈的行為評價說了“愚蠢至極”，嘴角一直都掛著冷笑，並不認為她會得善終，更別提癡心妄想封神了。

佛霜微微楞了下，發現他現在言語間殺氣很重，何況比起以前，手段心性也冷酷了許多。

混沌青蓮天性柔和善良，她有點理解不了哪咤各種強烈的情緒是從哪裏來的。

哪咤從蓮花裏起身，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好啦，別人的事已經說了這麽多了，現在該說說我自己啦。”

他提起槍，擡步走進殿內，擡頭在下面打量了她幾眼，才掛起個笑來。

“你說過你億萬年樣子都沒有分毫改變，現在我倒是信了。”

他飛身上前，停在離她三步外，拋開火尖槍，伸出手來。

“我有東西給你看。”

佛霜定睛看向他手心，深紅至褐色的火焰跳躍在他冷白的掌心裏，溫度不恨灼人，比起他以前的三味真火更是差得多，但是佛霜卻皺起眉，下意識退了一步。

那火焰殺氣實在是太足了，顏色又深又詭秘，讓人甚至疑心是入了魔產生的魔火。

“三味真火和紅蓮業火煉出來的，這是徹底融合後的成果。”

哪咤得意地說，擡眼看到佛霜緊蹙的眉頭，他身體一僵，冷下了臉，細細打量起她的神色。

他這才發現她看向他的表情透著幾抹生疏，登時勃然大怒。

“當初我離開前，我們說好的，我是你心中最特殊的人，怎麽才短短兩年，這話就不算數了？”

哪咤冷冷地質問她。

佛霜看著他如今冷冽霸道的樣貌，頗為無奈：“你自然還是特殊的。只是如今你長大了，我不能再像以前管教小孩那樣對你管來管去。你有天命要完成，放你自己自然成長對你是最好的。我只是一時間有些不適應。世間之事變化多端，縱然再親密的人，相處方式終究也是會變的。”

哪咤冷笑：“我的天命與你又有何幹？與我們又有何幹？我才不管，我只想你不要再這麽奇奇怪怪。”

佛霜勸他，他以後會認識更多的同道中人，他們的三觀和生活閱歷更加接近，他應該有更多的夥伴，不要對過去的關系太過著相，這樣子將來做神仙會很痛苦的。

“可他們都不是你。”

他的回覆讓她瞬間啞了口。

“佛霜。”哪咤忽然改了口，沒有再跟她爭執下去，反而說：“我這兩年時常想起你，就算在戰場上和他們打架，也時常會想到你教導我火焰時候的事。我積攢了很多百姓的故事和凡界的小東西給你。”

他甚至還掏出來了一顆珍貴的東海珍珠。

那是他強迫敖丙和他一起去找的。他雖然一天到晚打架，但也還是受武王所托去幹過不少護送貴眷的事。哪咤發現周的貴族女人都很喜歡這種珠子。商王帝辛為了討好妲己，滿天下懸賞珍奇異寶，他送過妲己一個價值連城的夜明珠，當時那顆珠子從海邊運去朝歌的時候哪咤還去找麻煩和護送的精怪打了一架。那時候他看過一眼那顆珠子，後來拉著敖丙跑去東海“玩”，受東海三太子的指點，找到的這個比妲己的那個還大，應當算是可以送的出手。

佛霜伸手接過，心裏很感動，之前的那些陌生和細微的芥蒂忽然就消失了。她覺得有些愧疚，不知道自己之前是怎麽了。洪荒時候諸神殺戮更勝，但那時她也只作尋常，不知道今天為什麽會對哪咤露出那樣的神色，虧他還這麽記掛著她，給她尋來了東海明珠做禮物。

哪咤留心看著她神色，問她喜不喜歡。

佛霜垂眼看著手心散發著姣姣光輝的明珠：“唔，很喜歡。”

見她終於又露出以前面對他時那種柔和又溫柔的神色，他才滿意了，趁著她低頭，他飛快細掃了遍她全身，怔了下。

他這才發現她現在與他的肩頭同高，感覺微微有些驚異，心裏頭又躥上幾分不明的心緒。

哪咤有些不自在，覺得自己看她拿著明珠，又一直觀察她反應，這種場面怎麽感覺跟當初他看到紂王把明珠送給妲己的時候一模一樣，怎麽看怎麽怪異。

他在胡思亂想，佛霜擡起頭，微笑著看了他一眼，對他說：“現在凡界的東西未免也太精美有趣了。以前東海那裏還是荒蠻一片，現在已經能蘊養出這樣漂亮的東西了。”

哪咤定定看著她唇邊的笑，忽然間就被定在原地一樣，僵住了身體。

他能感受到火焰順著血液爬進他的胸膛裏，一縷一縷躥進他的心房，烈火在燒灼，一向平靜的心在胸膛裏跳得放肆，似乎下一刻就要暴出他的身體。

他已經不是昔日的三歲小兒了，身負三萬神齡，他神智早已成熟。

他知道現在心裏跳躍著的感情是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

龍王：老子床頭的夜明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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